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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盐甜

    永治帝在御书房见了严文宽,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嘱咐,不过问了些洛州民情,又说了几句勉励之语。既未提平国公府的惨案,亦未提及前任京兆尹鲍营柏的事迹。毕竟无论审案还是做官,严文宽若用他来教,那这官儿恐怕也就做到头了。

    他只是想见见严文宽其人。耳听为虚,到底是管着他脚下京畿百姓的官员,若有闪失说不得就会闹出什么大事。不过最后永治帝对严文宽的印象相当不错,觉得他老成持重,品行端方,于民生刑案上对答如流,是个可以重用的。

    召见的时间并不长,从御书房出来,永治帝心里便想着去给太后请安。于是带着刘诚,遛遛达达地一路走到了慈宁宫外的红墙夹道。谁知一抬头,正见转角处丽嫔在拦着个官家女找碴儿。

    他挑了挑眉,停下脚步没动。丽嫔这是老毛病又犯了!但凡在宫里遇见个有几分姿容的新人就忍不住要去为难人家。

    因为这善妒的毛病她也没少没吃过亏,太后就曾为这事儿专门训诫过几次。可她就是屡教不改,无论是宫中品级不如她的妃嫔宫娥,还是入宫觐见的官家小姐,只要姿色俊秀,被她碰上了,总要上赶着去刺人家两句。

    不过,这种事,他向来是不管的。皇帝的女人,骄纵点儿似乎也没什么。况且丽嫔本就有骄纵的资本。那弱柳扶风的身段儿,那春花照水的样貌,又是跟了自己多年的老人儿,更别说还育有一个公主……

    再说丽嫔闹腾归闹腾,目前为止却未出过什么大格。说白了都是女人间争风吃醋的小事儿,言语上的机锋。她拿人撒火,不过说几句酸话,气也就解了。跟他其他女人一样,既没有那个脑子也没那个胆子惹出什么大事。

    他见过的女人不算少,而在他心里,这世上的女人无非分两种,一种是他母后和姐姐。另一种是除了他母后和姐姐以外的其他女人。

    这“其他女人”自然也有她们的好处,温柔解意,小意温存,或娇俏的,或柔媚的,或明艳的,或清婉的,各有千秋,别有风味。虽愚笨迟钝,却又那么美丽温柔,温存缱绻间一天的倦怠疲乏也便舒解了。

    他只要享受这份舒解便好了,又何苦去掺和这帮蠢弱女人间鸡毛蒜皮的小事?他还有那么多大事要去解决。

    永治帝却不知道,他此刻满怀轻视认为愚笨软弱的这群女人,在不久的将来会给他惹出一场轰动朝野的惊天大案……

    而此时此刻,丽嫔那儿却情势有变。永治帝挑了挑眉,对几步外那个仅凭三言两语就把丽嫔打发了的女子生了丝兴趣。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能在丽嫔这里全身而退。要知道丽嫔的难缠连他有时都颇为头疼。可这个小丫头竟只几句话便脱了身。

    太祖旧制?就算他一时都想不出来这套说辞,而且妙就妙在这既是一条人人皆知的规矩,又是一条人人皆忘的规矩。平日里没人会往这上面想,可若提及又是如此的冠冕堂皇。

    永治帝觉得这个小丫头挺有几分小聪明,和这后宫的女人相比似乎多了那么一点儿……别致。

    所以当严恬诓走了丽嫔,他并未走出来,而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看着引领嬷嬷带着严恬往这儿来。

    也就七八步路而已,小丫头似乎没料到几息间才送走个上仙又遇到尊大佛,踉跄跪地之际脸上便闪过一丝想骂娘的愤愤来。不过只是转瞬即逝,随即就挨上副温婉恭敬的面孔'。

    有意思!永治帝兴趣更浓。这个岁数的官家小姐,若进宫觐见偶遇自己,莫不诚惶诚恐。又或有那等心思不纯的,会面露惊喜,欲借此机会极力表现。更别说这宫里的女人。哪个不想在这短短的几息之间,使出浑身解数,好得他垂怜?

    可无论是惶恐也好,惊喜也罢,他却都不曾见过如面前这小丫头的反应,竟然是……愤愤?!

    永治帝觉得今日似乎应该不会像往常那般无聊。

    “平身。”

    引领嬷嬷听见皇上叫起,便知是要问这位官眷的话,于是赶紧躬身退到严恬身后。

    一起身便陡然被晾到皇帝面前,严恬不由得吓了一跳,连忙敛息垂首,作出十二分的恭敬来。

    “你刚刚和丽嫔说了什么?也说给朕听听。”

    总管太监刘诚忍不住偷偷抬头看了眼身前的永治帝。这语气可是不太寻常,竟颇有几分温和。

    拐角不过几步路……严恬决定实话实说:“臣女刚刚在和丽嫔娘娘说些钗环首饰的故事。”

    “哦?钗环首饰的故事?”再次出乎意料,永治帝眉毛一挑,随即忍不住哈哈大笑,“你这么一说,朕反倒不好多问了。朕一个大男人难不成还上赶着追问一个小丫头到底是什么钗环首饰的故事不成?你这答得巧妙,像是说了实话,其实却又什么都没说。”

    严恬脑海中下意识便是浮现出她大伯母定安侯夫人的脸。这“听君一席话,胜似一席话”的本事也算现学现卖。

    “你是新任京兆尹严文宽的女儿?”永治帝想起来今日太后似乎只招了一位官眷入宫。

    “回陛下,家父正是新任京兆尹,臣女名唤严恬。”

    “严恬……盐甜……”永治帝觉得有趣儿,“你们那儿的盐难道不是咸的都是甜的不成?”

    皇上难得说了个笑话,刘诚忙捂着嘴“噗嗤”一笑,那笑声隐忍又欢快,恰如其分地从指缝中漏出了三分,既不让人觉得吵,又烘托了气氛。

    毕竟是一府长官的女儿,从小到大还没人敢拿她的名字开过玩笑。严恬也觉得皇上这话挺有意思,当即嘴巴就比脑子快了一分,接口道:“这世上自然有甜的盐,就像也有咸的糖一……样……”

    话未说完猛然惊觉,她终于想起来面前这位可是掌人生死的九五至尊,刚刚那句冲口而出的话实在太过随性。

    许是刚刚被慈宁宫内的气氛压抑的得狠了,忽而遇上个这样温和轻松同她说话的人,于是自己便忘了形。竟忘了这个拿她名字玩笑的人,是皇上!

    见面前这小丫头刚活范了点,却又陡然绷起小脸儿,虽不知她脑子里想些什么,但大概也能猜个八九分。

    永治帝微微一笑,追问道,“这世上竟还真有甜的盐?朕竟不知!你说说看。”那声音愈发温和,不自觉中竟带了丝诱哄的味道。

    刘诚忍不住又抬头看了眼永治皇,随即又看了看对面的严恬。这位严姑娘的确是个美人儿,可以他的眼光,除了年轻,似乎并不比丽嫔出色几分。

    不过……喜新厌旧是男人的本性,就是个天仙时间长了也会腻烦。他虽不是男人,但这个理儿还是知道的。

    那边严恬却早已心中懊恼不已。父亲说得对,自己恐是在洛州过得太肆意随性,怎么什么话都张口就来。想她上次这么嘴快时还是上次……完了!自己这是陷在大伯母的模式里出不来了?

    皇帝还等着回话呢,严恬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只是,只是臣女在洛州的一些见闻野趣罢了……”

    故事既开了个头,后面就顺畅多了,且严恬本就口齿伶俐极擅长讲故事,“洛州有户人家极和睦,公婆慈爱,子女孝顺。那日这家老爷子做寿,大儿媳亲自下厨置办宴席。谁知做最后一道甜汤时,这大儿媳忙中出错,忙乱中错把盐当成了糖。结果一锅好好的五果甜汤竟炖成了一锅五果盐水。

    “若是那公婆刻薄之家,这时定会有一场好闹,那做错事的儿媳不知要如何认错请罪,受多少搓磨惩罚。毕竟当日亲朋好友来了一堆,人人却喝了碗加了盐的‘甜汤’,公婆的脸面上到底无光。

    “便是那普通人家出了这事儿,一场训斥也是难免,且大概多半会当着众宾客的面羞臊于她,毕竟老话儿都讲究个‘当众训子’。

    “可这家却是不同。大家伙儿喝了口甜汤发现不对,席面上忽地就是一静。这家的大儿子最先反应过来,站起身就想抢着训斥几句。实际上却是为护着自己媳妇儿,心想自己都已然开口,父母总不好再多说什么。

    “可谁知却被他母亲一把按住,随后老太太转头对席上众亲友呵呵一笑,说道,‘我和老头子这辈子活得值呀,儿子媳妇女儿女婿没有一个不孝顺的。我那大儿媳更是尽心竭力,早上起得最早,生炊做饭,烧水端茶。晚上睡得最迟,洗洗涮涮,缝补纺织。有什么好吃的好用从来都先紧着我们老两口,有什么操劳苦累从来都抢着承担。大儿媳担得起这长媳之责,也配得上这长媳之位。

    “‘就如今日这寿宴,大儿媳天不亮就起来操办,饭菜汤点样样打点得井井有条。还有诸位手中这碗汤,大儿媳亲手熬制,烟熏火燎的辛苦了大半日,味道自然是甘甜无比,让人回味无穷。’

    “说罢老太太一口饮尽碗中‘甜汤’,又转头问向身边的老伴儿,‘老头子,你觉得滋味如何?’

    “老翁自然明白老太太的意思,遂也笑着一口饮尽,说了句‘甚是甘甜’。在场众亲友心中明了,自是不会去扫了主人家的面子。于大家哈哈一笑,纷纷端碗痛饮,齐声称赞这碗盐汤甚甜。故而这世上竟真有盐是甜的……”

    严恬的话未说完,永治帝便哈哈大笑起来,随后伸手点着她说道:“好个伶牙俐齿擅讲故事的丫头!不过,你可知你这番话,朕大可以治你个欺君之罪……”

    严恬一惊,“扑通”一声慌忙跪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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