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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收服

    “古时有邹忌、东方朔,哦,对了,还有齐宣王的王后钟无盐。”永治帝垂眸看着脚下跪着的这个纤弱的女子,脸上笑容不变,眼底却渐渐结了寒霜,“可不是随便什么人就能给天子讲故事的。也不是随便讲个故事就能一步登天的。”

    邹忌以讽谏闻名,被齐威王拜为相国。东方朔诙谐博学擅讲典史因而得宠于汉武帝。钟无盐更是因讽喻以进诤言最终成了齐宣王的王后……

    严恬顿时汗如雨下,刚刚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陡然再次绷紧。是自己轻狂了!慈宁宫中,太后正言厉色,反倒提醒了她要谨言慎行。可皇帝初见时的和颜悦色,竟让她放松了心神,忘记君威难测。

    这位才是人间至尊的神,真正握着天下人生死。此刻,他是……在怀疑自己别有用心?!

    “臣女不敢!”严恬极力稳住心神,让自己的声音尽量从容沉稳,“臣女自幼在洛州长大,所见野闻趣事皆是洛州风土人情,见识浅薄,语言粗鄙,只知道这些,也只会讲这些。陛下口中之人大概都是些贤臣大才,治国栋梁。可臣女才薄智浅,却没怎么听过他们的事迹。”

    她找不出其他办法来解天子之疑,现下唯有自贬,以表明自己绝无攀龙附凤之心。可她却也不很确定,皇上信不信这番自贬中的竭力撇清。严恬紧握的手心中满满全是汗。

    许是信了她的自辩。许是天子之威下,一个十几岁的丫头竟能沉稳应答,反证明了她心胸坦荡并无私心。永治帝再开口时,语气便缓和了不少。

    “那你刚刚说的‘咸味的糖’也是洛州的一个趣闻喽?”

    严恬暗暗吐了口气:“臣女不敢故弄玄虚,确是洛州的另一桩野闻。”

    “想必也如刚刚那故事一样,‘味由心生’。不过刚才那个母慈媳孝的故事全因生活和美,心中甘甜,故可以咸当甜。可,这以甜当咸……朕却一时想不出。什么样的人会觉得这日子是咸的?便是糖都可以说成咸的?”永治帝似乎当真对这些野闻趣事有几分兴趣,可严恬却不敢再多言卖弄。

    “这次却是因为眼泪。”

    “眼泪?确实是咸的。如此一说朕大概倒能猜出几分。无非是那以甜当咸的人口中有糖却混了眼泪,自然也就成了你所说的‘咸的糖’。”

    “陛下圣明,见微知著。”严恬伏在地上,诚心诚意地拍着马屁,“不过是洛州一寡母,费心竭力地拉扯大儿子。这儿子也颇为争气,竟少年便中榜眼,衣锦还乡后立即娶了青梅竹马为妻。于是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成就一段佳话。那寡母当日又是高兴又是激动,吃着喜糖却泪流满面,故而便有客人诙谐道‘此糖必是咸的’。”

    “哈哈哈哈哈哈……”永治帝笑了起来,伸手点了点跪在地上的严恬,“你说的这个榜眼朕倒知道,是去年殿试朕亲点的,确是洛州子弟。不过你这丫头,心眼儿倒多。听着像是只说了两件洛州趣闻,却其实句句都在为你父亲严文宽颂扬政绩。

    “婆媳和睦,子媳尽孝,事涉民风教化,自然是你父亲这一州府长官的功劳。而一个寡妇竟能养出个榜眼儿子,这就不仅仅是教化口碑之功了,更涉经济民生、治学育人、人才举荐,甚至地方上的德政!一府长官代天子牧民,事无大小,责任重大。你父亲做得很好。而你这女儿,见缝插针的颂扬也不能算错。”

    “臣女鲁莽,请陛下恕罪。”严恬再次伏地叩首,这是认下了自己的私心。

    可不想却听永治帝又问了句不相干的话:“你倒是不怕朕?”

    严恬不知皇帝何意,只能谨慎地依着本心回道:“民女是怕的。”

    “哦?朕倒没看出来。”永治帝的声音轻松了不少,似带了丝笑意,“别说你这十五六的小姑娘,就是那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大员,初见朕时也莫不声颤腿软,体似筛糠。你倒不同,应对得体,举止合宜,实在看不出你怕朕。”

    “民女因怕殿前失仪,不过是在故作镇定罢了。”这是实话,无人看见严恬的后背小衣已然湿透。

    “朕看着不像。别人怕朕无非两点,要么做了亏心事,怕朕治他的罪。要么想从朕这儿求些什么,怕朕不给他。你没做亏心事,所以这应该是第一个不怕。你对朕无所求,所以这是第二个不怕。”

    “还有第三不怕。”

    “哦?哪第三不怕?”

    “因为陛下是明君。君主掌万民生死,更何况一人性命。若是夏桀商纣,暴戾恣睢,喜怒无常,臣女此刻定会怕得要死……”

    “放肆!”严恬话音未落,一旁的刘诚忙觑着永治帝的脸色开口训斥。

    “你这是在拍朕的马屁?”永治帝并未理会,只是眉毛一挑,似笑非笑间语气中又添两分玩味。

    “民女说得是事实。”

    “这马屁朕收下了。”

    说着,他信步从伏地跪拜的严恬身边走过。刘诚赶紧跟上,暗中向引领嬷嬷摆了摆手。

    今天还不算太过无趣。永治帝边走边想。但也不过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见闻,一件无足轻重的趣事罢了。

    严恬直到皇帝走远方才敢抬起身子,身上的小衣已经全然湿透。即使明君也会喜怒无常。人命之于皇权,不过是草芥蝼蚁。她并非如永治帝说的那般无惧无求,她真的只是强作镇定。

    ……

    直到在宫门外见到了等候她的父亲,严恬方才轰然松下绷紧的心神。而这陡然松懈间,疲惫、委屈、不耐……立时山呼海啸,铺天盖地。以至于回到她亲祖母留下的嫁妆小院时,严恬一见院中情景,当即便太阳穴突突直跳。原本郁积心中的那些情绪,横冲直撞差点儿就要喷薄而出……

    ……

    田氏一族在出事之前也算簪缨之家,那年因政敌陷害,除了得着风声时紧急过继给迟原老家亲族的幼子外,包括严文宽母亲在内的田家上下皆被发配到北方苦寒之地。

    后来冤案平反,田家回京,财产返还,虽根基已损,原气难复,但到底还是留下了些家底。

    田家此后又子嗣凋弊,故而朝廷返还的那些财产大部分都给了大小田氏做了嫁妆。而大田氏的嫁妆中就有这么一处地段、大小都十分合适的宅子,前后三进,甚是整齐,离定安侯府又不甚远。之前老定安侯严歌行一直派人精心打理,倒也妥帖整洁。

    从宫里出来时已是黄昏,乌金西坠,漫天红霞。进宫前父女二人便向定安侯府众人道明,因不知觐见何时结束,故晚上便不再回府中叨扰,出了宫直接回大田氏的嫁妆宅子。

    其实私心里,父女二人也确实不想再与本家众人周旋。行了十数天的路,疲乏不堪,到了京城又遍生故事,二人体力上都有些吃不消。

    而侯府里除了老侯爷颇为恋恋不舍外,其他众人自然满口答应,直催他们好好回去休息。

    对于这个没见过几面的庶弟、侄女,严文守、严文谨两兄弟其实也觉得尴尬。更有先妣生前与大田氏的龃龉。故而两人只碍于老父尚在,也不过皆勉强应酬而已。严文宽自然也是如此。

    再说严恬,随父亲回家,不想一下小轿就立刻上头。严家小院此时从大门口直到内院正在大兴土木!

    秦主恩领着一群工匠在她家热火朝天地凿山打洞,破土拆墙,上房揭瓦……

    胡婶孙伯以及定安侯府刚送来的一干下人眼睛都直了,一个个又插不上手去,只能一溜两行站在院子里眼睁睁地看着。

    三寿最先发现了严恬身后的小珠,立即兴奋地朝她大力挥了挥手臂。随后赶紧扯了扯正把大福、二禄指挥得团团乱转的秦主恩,示意他回头去看严恬。

    于是忙得不亦乐乎的秦主恩一回头就和严恬那张黑如锅底的俏脸撞了个正着。

    小珠低眉顺眼地站在她家小姐身后,完全无视了三寿。开玩笑!以她自幼伺候小姐的经验,她家主子现在应该已是气到了极点。此刻火上不宜浇油,宜浇山药鸡汤、红烧排骨、葱爆羊肉……

    小珠立刻颠着碎步拉上胡婶迅速逃窜进了厨房。此地不宜久留,各位好汉自求多福。

    不过严恬毕竟是大家闺秀,平时又持重端庄。于是此刻只是大步走进门来,先是看向孙伯道:“一柱香内我要这院子里再没一个外人。侯府送来的下人只留两个,其余人等全部退回。替我带话儿谢谢大伯母,就说我和父亲两人用不了那么多下人,留下两个已经足够。”

    接着眼锋一错,看向秦主恩。平白无故,秦主恩顿时觉得头皮发麻,一股小凉风嗖嗖嗖吹得他全身汗毛孔发炸。

    不过严恬却并未有什么大动作,反而干净利落地冲他福了一礼:“今日秦公子着实操劳!先是于城外兴师动众,此刻又在这儿大张旗鼓。不过严恬并不想领情!都说‘善欲人知,不是真善’。故而想必秦公子定是极想当那无名英雄默默施善,也绝不愿让严恬领您的情!时间已然不早,请公子带人速速离去。莫要耽误了您的正事才好。送客!”最两字吼得气壮山河,惊起一滩鸥鹭。

    随后严恬谁也未理,抬脚径直去了内院。

    严文宽捋着胡子,忍不住挑了挑眉。女儿这股无名火的来源他倒能猜得出来。毕竟自小娇养,随心所欲,突然到了京城虽不过才一天,却处处压抑,尤其刚刚进宫,其中的委屈不爽他也能体会几分。

    不过……自己这个平时不动声色怒不外露的闺女今日竟然破天荒地朝一个外人发了火?这可真是……要多稀奇,有多古怪!他又想起洛州相处的那段日子。严老帅哥眯了眯眼睛。以他的经验,无论男女,一般心知自己被偏爱时,方才会如此有恃无恐。恃宠而骄这个词可不就是这么来的?

    恬恬的心事,现下还不大好猜。不过如果不出意外,将来想必得出意外……

    于是,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秦主恩的肩膀,也走了进去。徒留满院的工匠手下,大眼儿小眼儿一起看向这位“现场施工指挥使”。一时间鸦雀无声。

    这些人都石化了!我是谁?我在哪?我都听到些什么?刚刚那位女壮士是……当众撅了京城著名的活阎王?!乖乖!这辈子值了!

    大福此刻真心敬严家大小姐是条汉子!一出手就把秦主恩的脸当鞋底子拍。他们家九袋长老!那么大个人物!下午见了严二爷一面后就火急火燎地拉起人马来严家小院亲力亲为地当苦工!忙前忙后,人仰马翻,没落着半句好话不说,竟还被当众一通儿冷嘲热讽?!更离谱的是,怎么,竟还被限时一柱香地撵人?!

    他抱着脑袋,等待着预想中的飞沙走石,风云变色。然而,他们家九袋长老竟然并没有当场现出原形!更他妈离离原上谱的是,这位混世魔王此刻反而先略显心虚地咂了咂嘴,随后端着一脸的小心,贼眉鼠眼地压低声音吩咐道:“我看也差不多了,赶紧手脚麻利地收尾!一柱香内收拾干净撤出去!”

    大福抽了自己一个嘴巴。妈的,真疼!

    自己如果不是在发梦,那这事儿的离谱程度,堪比太阳打被窝里出来!他们那位一言不和就剁人手的爷难道被夺舍了?

    他转头看了看三寿。大孩子表示情绪稳定。你这么惊悚纯属少见多怪。你看我就已经见怪不怪。更奇怪的事情我在洛州都见过。你能想像这位爷亲自挑水劈柴烧火做饭吗?你想像不到!全京城但凡他是个人就都想像不到!

    大福又去看向二禄。只见这只假狐狸眼珠子转得像摇骰子,扇着扇子表示自己悟了!这很有可能是他们家堂主多年来的大缺大德,不是,放荡不羁!终于种豆得瓜。于是天老爷派下一位罗汉金身,特来降服此妖孽!看样子……这妖孽是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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